狼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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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当正午,耀眼的阳光骤然凝结如冰。
   
    黑铁箭镞的锋棱,在阳光下映出一片白光,如利刃切入我眼底。
   
    子澹举弓的一刹,我全身血液已经凝固。
   
    箭尖与萧綦的咽喉,相距不过五步。
   
    尾端雪白箭羽,扣在子澹手中,腕上青筋凸绽,弓开如满月,弦紧欲断,一触即发。
   
    我眼里,突然只看得见刺目的白——子澹的脸色青白,指节泛白,箭锋的冷光仍是白。
   
    天地间,只剩一片冰冷如死的白,唯有萧綦黑袍金甲的身影,矗立于天地中央。
   
    萧綦端坐马背,背向而立,我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终纹丝不动,玄黑滚金的广袖垂落,如岳峙渊停,不见分毫动容。
   
    “皇上扣稳了”,萧綦的声音低沉,隐有肃杀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只臣下一人。”
   
    子澹的脸色更加青白。
   
    如果這一箭射出,萧綦血溅御苑,随之而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复仇、杀戮与动荡。
   
    仇敌的血,或可洗刷一时的辱,为此的代价,却是亲人、爱人、族人,乃至天下苍生都将为此而流血。
   
    “皇上!”一声微弱的哽咽,惊破眼前肃杀。胡皇后跪下了,跪在子澹马前,朱帛委地,凤冠上珠坠颤颤。
   
    我亦怔住,从未见过她如此软弱无助的模样,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轻皇后,此刻常态尽失,只顾垂首掩泣,极力压抑了喉间的呜咽,却抑不住肩膀的剧烈颤抖。
   
    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对峙如旧,谁也不曾侧目,亦不看她一眼,任凭一国之母跌跪在尘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颤了一颤,弓弦依然紧绷,手上的力道却似有所颓弱。
   
    這个跪倒尘埃,掩面哀求的女子,毕竟是他的妻。
   
    如果换作我,萧綦又会不会心软动摇?
   
    我永远无法知道,因为,我不是胡瑶,也永不会跪倒在强敌面前。
   
    “皇后不必惊惶,皇上与王爷只是比箭罢了。”我疾步而入,俯身搀扶胡瑶。
   
    右手挽住胡瑶的同时,我将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视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贴身所藏的短剑。
   
    ——子澹,你若射出這一箭,我必为他复仇,必以整个皇族之血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视我,目光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焚尽了最后的希望,徒留灰烬。
   
    萧綦笑了,朝我略侧首,凌厉轮廓逆了阳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线。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长声一笑,翻身下马,傲然以后背迎对子澹的劲弓,头也不回,从容走向礼官。
   
    礼官跪在一旁,战战兢兢捧了金杯,高举过头顶。
   
    我扶了胡瑶,将她交与侍女,转向子澹,深深欠身,“请容臣妾为皇上置酒。”
   
    素手执玉壶,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扑鼻,我将两只金杯斟满,亲手捧起碧玉托盘。
   
    子澹的手臂缓缓垂下,弓弛弦颓,杀气已然溃散。
   
    萧綦举杯迎向子澹,广袖翻飞,神情倨傲,薄唇挑出一丝嘲讽。
   
    校场旷寂,四下旌旄翻卷,猎猎风声里,只听萧綦朗声道,“吾皇万岁——”
   
    左右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涌起,湮没了铁弓坠地的声响。
   
    铺天盖地的称颂声里,子澹孤独地端坐马背,高高在上,而又摇摇欲坠。
   
    次日,太医称皇上龙体欠安,需宁神静养。
   
    内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驾京郊兰池行苑,着豫章王总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无可挽回。
   
    我知道,子澹這一去,只怕要久居兰池,归期难料了。
   
    满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传皇上失德的流言,説皇上当众失仪,行事暴虐,竟欲射杀功臣,摧折国之栋梁……还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愿再听。
   
    萧綦终于有了最好的理由,将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触怒萧綦。
   
    费尽了心思,只求保他平安,他却偏偏往剑锋上撞来。
   
    还能怎样呢,倾我之力,所能做的,只能是打点好兰池宫里里外外,让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至太难过;另一面,护着胡瑶的周全,让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于我的阻拦,胡皇后没有随驾前往兰池,得以留在宫里。
   
    从校场回宫之后,她便发热病倒,神智昏乱,病情日渐加重。
   
    一连数日都未听説她有好转的迹像,我心忧她们母子安危,再顾不得太医的劝阻,执意入宫探视。
   
    鸾帐低垂,茜色轻纱下,胡瑶静静卧在那里,苍白面孔透出病态的嫣红,眉峰紧蹙,薄唇半咬,似睡梦中犹在挣扎。
   
    我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徐姑姑拦住,“王妃身子贵重,太医叮嘱过,不宜接近病人。”
   
    説话声似乎惊动了胡瑶,我还未答话,却见她身子一颤,眼眸半睁,直直望定我,吐出两个含混的字来。我离她最近,听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爷”!
   
    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震,半晌才敛定心绪,遣出所有人,只剩了我与胡瑶,留在空寂的中宫寝殿。
   
    “阿瑶,你想见谁,告诉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掌心触手滚烫。
   
    胡瑶似醒非醒,眼里几许迷离,几许凄楚,喃喃道,“王爷,求您放过皇上,放过這孩子……阿瑶再不会违逆您,阿瑶知错了……”
   
    她哀哀呓语,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紧,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退后一步,陡然失去依凭,跌坐到床沿,仿佛溺进一潭冰水,却连挣扎也不能。
   
    胡瑶,竟也是萧綦布下的棋子,竟也是一心效忠萧綦的人!我千挑万选,原以为她年少率真,就算出身胡家也应没有危害子澹之心……眼前恍惚掠过校场上的一幕,子澹夺弓、掷弓、开弓,以及那愤恨欲狂的眼神。回想他与胡瑶种种反常异态,骤然从心底里渗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知道了真相。
   
    当他发现枕边人只是一枚棋子,当他以为這棋子是我亲自挑选,亲手安插……我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绝望和愤恨?
   
    怎样的激愤欲狂,才会让子澹在校场上不顾后果,愤而开弓?
   
    他恨萧綦,恨我,恨胡瑶,恨每一个欺他之人……假若还有解释的机会,我还能请求他的原谅么?
   
    我颓然掩面,欲哭已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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