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燕燕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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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雾漫过远处高低田垄,在清晨阳光下渐渐散开。
   
    青瓦粉墙隐现在阡陌桑梓间,牧笛声悠悠响起,陌上新桑已绽吐绿芽。
   
    李果儿背了柴禾,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将柴禾轻轻放在墙根,仔细砌好。
   
    不留神滑下一根,骨碌滚到井台下,惊动了藤萝旁酣睡的花猫,咪呜一声跳上窗台,伸个长长的懒腰。
   
    李果儿慌忙撮唇,挥手驱赶花猫,心中直埋怨這不懂事的畜生。
   
    這会子先生还未起身,声响轻些,别惊扰了先生的好梦。
   
    花猫懒懒蜷起尾巴,朝他眯了眯眼。
   
    却听吱呀一声,竹舍的门从内而开。
   
    先生推门出来,竹簪束发,只披了竹布长衫,天青颜色洗得发白,衣衫下摆被晨风吹得微微卷起。花猫跃下窗台,挨到先生脚边轻蹭,喉咙里呼噜着撒娇。
   
    “先生起得這么早!”李果儿咧嘴笑,将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我给您打水去!”
   
    “果儿,我説过,不用你每日送柴禾。”先生瞧见地上的柴禾堆,微微蹙眉,神色仍是温煦,“這些事有福伯做,你用心念书,不可跑野了。”
   
    李果儿嘿嘿一笑,老老实实垂手站定,平日惫懒神气半点不敢流露,只点头听着。
   
    先生瞧着他那模样,摇头笑了一笑,徐步至井旁舀水。
   
    “我来,我来!”李果儿手脚麻利,抢过水瓢,三两下打好凉沁的井水,“先生洗脸!”
   
    先生笑了,屈指在果儿额角敲了一记,“念书不见你這般伶俐!”
   
    果儿挠头直笑,瞧着先生挽起袖口,双手掬了水,俯身浇到脸上。
   
    水珠顺着先生脸颊滴下,沾湿了鬓角,乌黑鬓间杂有一两缕银白,已是早生了华发。
   
    清晨阳光照在先生脸上,映了水光,越发显出透明似的苍白,衬了乌黑的眉,挺直的鼻,刀裁似的鬓,怎么看都不像這烟火世间人物,倒似神仙画里走出来一般……李果儿看得有些发呆,见一行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就要滴进先生衣襟里,忙欲掏出怀中抹汗的帕子递去,却又讪讪住了手,唯恐帕子脏污了先生。
   
    先生将就着水,洗了洗手,一双修长如削的手浸在水中,比白玉还好看。
   
    “先生,您从哪儿来的?”李果儿愣愣仰头,這个问题已经问过了七八次,却又傻乎乎忍不住再问,明知道先生每次的回答,都是同样的——
   
    “我从北边来。”
   
    這一次,先生仍是不厌其烦,微笑着回答他同样的问题。
   
    李果儿知道,再怎么追问,也不会问出更多的答案来。
   
    先生就像一个谜,不对,是太多的谜……叫他想上一辈子也想不出。
   
    在先生到来之前,這村寨已经一百多年没出过读书人。
   
    虽是山水灵秀,丰饶淳朴的好地方,却因山重水远,与外世隔绝得太久,罕有外乡人会翻山越岭来到這南疆边陲。村寨里男女老少只知耕种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夕,能识字的没有几个。质朴乡人倒也安于淡泊,乐天知足,在祖辈留下的土地上勤勉耕种,家家户户衣食丰足。偶有外乡人到来,总是全村的盛事,每家每户都争相延邀。
   
    李果儿听爷爷説过,那年爷爷还在世,正是他冒雨赶路回寨时,在山外峪口遇见先生一家人。
   
    先生和他家娘子,携了一个白发老仆在暴雨之夜迷了路。
   
    显是一路风尘劳顿,三人都憔悴不堪,先生受了风寒,病得不轻,走路都需他家娘子搀扶。
   
    果儿的爷爷是个热心肠的老人,一看先生病成那样,便将他们引到家里,找来寨子里最好的大夫,连夜挖来草药,总算让先生一家撑过了难关。
   
    先生自称姓詹,为避北边战乱,携了家中娘子与老仆不远千里来到此处。
   
    那姚氏娘子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虽风尘劳顿,仍是容色极美,説话做事大有气派。
   
    那白发老仆,更是精壮矍铄,力气堪比壮年男子。
   
    村寨里从未见过這般风采的人物,老老少少都对他们敬慕得很。
   
    最叫人敬慕的,却是先生。
   
    初到来时,那是怎样一个人……布衣素服,病容憔悴,却有一双比山泉更清寒的眼,让最好的画匠也画不出的容颜。不论对着谁,他总是微笑,笑容温暖如四月熏风,眼里却有着总也化不去的哀悯,似阅尽悲欢,看懂了一切。
   
    先生病愈后,身子仍是虚弱,便在寨子里住下来休养。
   
    這一住,就是七年。
   
    先生起初住在李家,闲暇时便教李果儿识字。左右邻人知道了,也将自家孩子送来,一传十,十传百,上门求学的孩童便越来越多。村人帮他们搭了屋舍,修了院子,女人们教姚娘纺织烹煮,男人们帮着送柴送粮,哪家杀猪宰牛,打到野味,都不忘给先生家里送一份。
   
    先生和姚娘只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儿,两人都格外喜爱孩子。
   
    时常是先生在竹舍里教书,姚娘静静坐在屋外廊下,给孩子们缝衣。
   
    村里孩童惯于树上墙头戏闹,衣裳脏污扯破是常事,家中大人也不在意,只随他折腾去。
   
    先生却是喜欢整齐洁净的,一样的布衣芒鞋,穿在他身上偏就纤尘不染。
   
    每天午后,孩子们到来竹舍,姚娘总是笑盈盈盛出甜糕来分给大家,瞧见哪个孩子泥手泥脚,衣衫不齐,便仔细给他洗干净手脸,将绽破的外衣脱下来,拿去细细缝好。
   
    一众孩子里,有个叫虎头的,才只九岁,长得高壮顽皮,整日翻墙掏鸟打架。虎头的娘死了多年,家中只有爹爹和年幼的弟弟,也没个姑婶照管,常年跟个泥猴似的。
   
    起初被他爹爹送来念书,转身就跑得没有人影,后来见有姚娘做的甜糕吃,這才磨蹭着回来。
   
    慢慢的,虎头来得越来越勤,时常一早跑来守着姚娘,等姚娘给他缝补衣衫。
   
    有几次,李果儿偶然看见,虎头故意在屋外篱笆上勾破衣袖,再跑去找姚娘。
   
    李果儿偷偷告诉姚娘,虎头使坏……姚娘却微笑着叹口气,“虎头想念他娘亲了。”
   
    姚娘和先生都是最和善的人。先生从来不会对人高声説话,即使再顽劣捣蛋的孩子,他也从不训斥,却能让村里最让人头痛的顽皮鬼都乖乖听话。
   
    唯独在又老又胖的福伯面前,孩子们没一个敢淘气。
   
    福伯不爱説话,不爱笑。
   
    平素里只低头做事,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看人的时候喜欢眯起眼睛,偶尔开口説话,声音跟旁人大为不同,尖细低哑,冷冰冰的,叫人不敢亲近。
   
    村里老人大都慈祥温和,从没有见过這样古怪的老头子。
   
    偶有孩子在先生家中淘气,一旦看见福伯,便吓得直缩回去。
   
    但是李果儿并不怕福伯,反而,对福伯的崇敬仅次于先生。
   
    有一天半夜,果儿偷溜出后门,约了虎头去河边抓螃蟹。
   
    夜里,沙洞里的螃蟹都爬出来透气了,河滩上到处都是,一抓就是小半篓。
   
    那时竹舍还未盖好,先生一家仍住在李果儿家里。
   
    福伯就住在后院一间单独的木屋。
   
    那晚后门不巧给锁了,李果儿只得翻上院墙,不料脚下一滑,一跟斗栽了下去——
   
    那一跤跌下去,虽不要命,头破血流却是少不了的。
   
    然而,李果儿毫发无伤。
   
    他稳稳当当跌在福伯怀里。
   
    只是一眨眼工夫,翻上去之前,墙根下分明没有半个人影。
   
    一个半大孩子,福伯接在手上一掂,一推,轻飘飘似接了只空麻袋。
   
    李果儿还在晕头转向中,人已经好端端倚坐在地。
   
    福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月光底下,依然身子佝偻,白发萧疏。
   
    “下了几日的雨,总算晴了。”先生擦干脸,仰头看了看天色,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微笑。
   
    李果儿傻傻点头,心里却想,下雨天才好,下雨就不用帮娘亲晒棉絮了。
   
    却听先生笑道,“果儿,今日我们来晒书。”
   
    “哎?”果儿愣住,一张小脸顿时垮下来。
   
    可先生的话,不能不听。
   
    “好吧,我搬书去。”果儿挽起袖子,暗暗做个鬼脸。
   
    先生回头朝屋里唤道,“阿姚,将我的书都搬出来,屋里潮了好几日……”
   
    窗儿吱呀挑开,发髻才挽了一半的姚娘,散发素颜,一手执了簪子,一手撑了窗,笑道,“你倒想得轻松,几大箱子呢,只怕要等福伯回来帮忙才行。”
   
    “等他钓鱼回来,日头早没有了。”先生不理睬,倔强起来的时候,像个孩童。
   
    福伯带着先生的小女儿又去了河边钓鱼,不到傍晚不会回来。姚娘拗不过先生,只得跟出来帮忙。花猫跟在姚娘脚边,咪呜撒娇。
   
    先生从竹舍里搬出书本,姚娘仔细拂去落尘,分类挑出来,果儿手脚利索,一叠叠抱去院子里摊开晒上……三个人各自忙碌,有説有笑,倒也其乐融融。
   
    院子里没有太宽敞的地方,厚厚一册册线装书本,摊开在石台、石桌上,书页被风吹得哗哗直翻,院子里隐约浮动陈年纸张和松墨的味道,遍地都是书香。
   
    晨间阳光穿过院里老槐,透过树影,洒下一地斑驳光晕。
   
    不觉已忙了半晌。
   
    先生直起身子,额角已有微汗,一向苍白的脸颊因发热而略显得潮红。
   
    “歇会儿吧。”姚娘接过他手中书册,莞尔一笑。
   
    先生点头,与姚娘四目相对,恬然微笑,“累着你了么?”
   
    姚娘笑而不语,上前引袖为他拭去额角汗珠。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纤细手指拢在掌心,在她指尖上摩挲到浅浅的茧。
   
    记忆里的這双手,一直都是這样,布满从前骑马挽弓,而今浆洗劳作留下的痕迹,从不曾细滑柔腻,不像闺阁佳丽那般吹弹可破。从前,他总觉得遗憾,总觉得女子的手就该是红酥香软,不该如此粗糙。从前……他忽而垂眸一笑,无声叹息,驱散了脑中隐约浮出的散碎记忆,只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没有什么从前,再也没有从前了。
   
    姚娘不语,静静任他牵了手,唇角淡淡含笑。
   
    虚掩的院门吱嘎一声。
   
    听得李果儿雀跃的呼声,“虎头,罗大叔……咦,罗二叔也来啦!”
   
    门口传来汉子憨厚的笑声,“先生在家么?”
   
    説话间,脚步声踏入院中。
   
    姚娘忙抽出手,拢了拢鬓发,转身朝院中,便见虎头被他爹拽着进来,一旁有位身量高大的汉子,面貌与虎头他爹甚是相似,两手提着红纸包好的绸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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