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农家七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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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轩瑶一睁开眼,就看见一个清秀的姑娘正在替自己捻被角,温柔非常,以为碰到神仙姐姐了。
  一般……坠崖之后不是遇到武林高手,就是遇到江湖第一美人。
  那姑娘见床上的人长长的睫毛一颤,不免一愣。然后她雀跃地掀起蓝布帘,快活地喊道:“她醒了她醒了!哥,风公子,风小姐醒了!”
  楚轩瑶试着撑起来问一声,是谁大放厥词说自己抽风的。可甫一动,就被折回来的她一把按倒,牢牢裹在被子里。楚轩瑶很配合地咳嗽几声,嗓子里积满了浓痰。
  “风小姐别急,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讲,嗯?”她睁了睁眼眸粲然一笑,“我叫莫芙,叫我小芙就成。”
  她听到有人掀帘而入的声音,一扭过头霎时双颊飞彩,娇羞得手不知往哪儿放,只好一遍一遍地替楚轩瑶捻被角。这突然安静下来的一幕,让她的脖子差点被拧断。
  秦雍晗端着那碗又黑又浓、闻起来恶心不啦唧的汤药,轻笑着对莫芙一示意:“快出去吧,好好休息,我来照看她就成。”莫芙顺从地点点头。她一消失楚轩瑶就“嘶”地一声,以示对他猎杀纯情少女的不满。咋就没见他对她笑过呢?
  看着他那张迅速面无表情的脸,她转过头去“哼哼”两声,可马上乖乖噤了口。嗓子沙沙的,听起来毛骨悚然。
  他递上药,很不客气地放到她唇下,“喝。”
  楚轩瑶裹着被子凄伤地摇摇头。秦雍晗又向前伸了伸:“小芙辛辛苦苦上山采来的——你知道你晕了几天吗?”
  她乖乖地试着撑起身不辜负人家一片好意,但全身都酸痛得好似发酵过一样,又欲躺倒。秦雍晗苦笑着托起她的背,让她倚在自己怀里,却不再说话。她警觉地想逃走,却听他在头顶说“对你不会有邪念”,然后开始上演惨绝人寰的灌汤酷刑。无奈手势太过生疏,楚轩瑶咳嗽几声,汤药居然从鼻子里流下来了。秦雍晗撩起袖子很好心地帮她抹得满脸都是,粗糙的衣袖把她柔软的脸搓得红红的。
  “快点好起来吧,”他皱着眉头说,然后伸出袖子放在她眼前:“洗干净。”
  楚轩瑶躺着想,我会好起来才怪!她顶顶讨厌洗衣服了,更何况没有洗衣粉没有肥皂,她才不要和石器时代的母猩猩似地,每天操根大棒在那里挥舞。除非秦雍晗有本事变出一台洗衣机来,并且偷很多很多的电。
  “别不服气,”他温温一笑,俯下身凑到她耳边轻道:“妹妹给哥哥洗衣服天经地义的不是?”说完之后就没了下文,只有不断绵延的呼吸和脸庞上逐渐上升的温度。“记住,”他的嗓音突然又泠洌起来,“我是行路的客商风清晗,你是我的妹妹风清痕,正要赶去定州婶婶家相亲。现在我们被山贼劫去了银两,正被莫家兄妹收留,要去萦阳投奔亲戚。”
  “什么?相亲!我也太次……”她粗哑的叫喊被他一把闷住,侧目他苍白却细致的皮肤、英挺的鼻梁,楚轩瑶不为所动地愤愤出了口气。转念一想,“你跟着我姓啊?”
  秦雍晗闲闲地敲敲她的脑壳。
  “那你咋不叫风月白啊?”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怀抱挪了挪身子,“拼起来就是月白风清多侠气。”
  他无可奈何地瞟她一眼,搞不清境地的女人总会有心思乱想的。“不喜欢没有关系啊,月黑风高也可以。风月黑……啊!你干嘛敲我头!对了你好像是小白吧。”
  秦雍晗顿了顿身,本已向外走去的人突然不可置信地转身,雍睍连这个都告诉她!
  楚轩瑶邪邪一笑,用只有平舌音的太监嗓道:“哦哈哈哈哈哈,我当初也是大夔第一白、雷城第二白、人称小白唉!呜……我要告诉我爹我娘还有你娘你欺负我……”
  又丢下一个爆栗的秦雍晗施施然离开,楚轩瑶捂着头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居然穿着粗布短锡!
  ☆
  这是千里连暮中一个叫巨牧的小村落,夹在两座山峰的鞍部,因流经的巨牧溪而得名。秦雍晗沿着一个通风口以丢掉包袱的代价爬出帝陵,才发现他完全迷失在帝陵成千上万个出口中。帝陵不是死的,在天都离开之后它每一刻都在慢慢变化着,地图不过是废物。
  强撑着走了二十多里山路,终于在体力不济倒地前,把身上的利器统统扔掉,结果被清晨去山上采药的莫芙给救了回来。当然他不会告诉楚轩瑶自己被拖回来时不雅的姿势。一般来说微服私访的皇帝和他的救命恩人之间会擦出不为世俗所容的爱情火花,然后留下一两个私生子,作为二十年后复仇和寻亲传奇的楔子。不过秦雍晗很没有自觉,醒过来之后就整天握着孤篁的剑鞘一言不发,盯着天空愣愣出神。或看着溪水潺潺,听着热闹的喧嚣,眼光黯然。
  就算莫芙再怎么想擦,火种也被他冻掉了。
  直到第三天不远的山头突然打下一个紫色的霹雳,莫芙的大哥莫延领着村里二十多个壮汉连日赶去探个究竟。他们看见仰躺在地上的她,商量了很久,觉得一个衣衫褴褛、穿着青色超短裙的姑娘应该不是狐狸精、琵琶精。带她回来之后,秦雍晗一眼看到她就灵魂入壳,宽慰从莫延背上接过她打横抱起,说:“她是我……妹妹。”
  旁边有个叫程少白的家伙很好心地拍拍他的肩膀:“兄台,你被山贼抢了盘缠,你妹妹又被他们糟蹋得没了人样,真是……不过放心吧,虽然你们只是旅人,但我们巨牧村的人不会放过他们的。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
  他等来的是一片沉默和一记直拳,接下来的几天都在村口寂寞地找牙。
  当然秦雍晗同样不会告诉楚轩瑶的,他以为自己怕得只是广寒楼和楚恃兮。
  ☆
  楚轩瑶喜欢巨牧村,她喜欢很清很清的溪流,喜欢很新鲜很新鲜的风,还有风过之处山悠扬的呼吸。放眼望去就是蓊郁的绿色,煦暖的阳光打在身上,慵懒而宁和。连暮山的层峦像硕大的褶毯静静地仰躺在这片土地上,肆意地延伸开手脚,打个哈哈就是绚丽的流云。每天日出而作,乖乖跑到秦雍晗房门口拣换下的衣服,然后到巨牧溪边操着大棒子敲敲打打,说说笑笑。
  两个女孩子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楚轩瑶给她讲帝都珠玉琳琅的花钿与华胜,香溢韵流的青黛和丹蔻,莫芙就讲山里头气雅清蕴的修竹围编,哥哥打来的兽牙鹿骨。连暮山里的男人个个都是好猎手,即使这几年西华大旱,临近弥望海的连暮山人却得以温饱。“只是赋税翻了三倍,听说本来还要有护甲征兵令呢!”莫芙一脸无奈又愤恨地说。
  当然更多的时候她们聊得是彼此的“兄长”。莫芙偷偷告诉她,莫延——那个牙很白皮肤很黑的精干年轻人——每回走过楚轩瑶都会脸红,可是不由自主多看几眼。
  “你们长得真好看!”她时常这样崇拜地讲,也不遗余力地向楚轩瑶询问秦雍晗的身家过往。楚轩瑶则坏笑着说他还未娶妻,把娶了很多妾这句话咽在肚子里烂透。
  第一天秦雍晗上山就猎到了三只野兔。他本就是飞鹰走狗之人,打猎自然难不倒他。莫芙为他们做了令人垂涎欲滴的手抓肉,油润润的,让楚轩瑶不停地舔手指。一高兴自己承下洗碗的活计,谁都争不过她,整理好餐盘哼着歌就端到灶间去了。秦雍晗不放心地跟上,见她往大锅里头倒上冷水烧温,兔子一样麻利地唰起碗来,不免诧异地一笑。
  “你以为我是你啊,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每天被人香火一样供着。”楚轩瑶扭着脖子刷着碗自推自销,“看我多好,能下厨房能上厅堂。”
  “上厅堂免了,有损国体。”他掀开水缸的盖板瞧了瞧,补上一句,“晋国国体。”
  她把眼瞪圆了,抬起脚朝他的方向虚踢了一下。“嘿嘿艳福不浅嘛,要不要把小芙姐姐带回去封个巨妃?”
  “不用,倒是该封你做个浣妃。”
  楚轩瑶一听拉长脸来,“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你现在开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被视为废话。”
  秦雍晗拍拍手视察灶间完毕,留下一个大大的爆栗掀帘而出,突然发现自己敲她脑袋敲上瘾了。背后,楚轩瑶正在声嘶力竭地大叫。
  他勾了勾唇角,上瘾了有什么关系?成天打不就成了,她又跑不了……
  第二天因为柴火问题,秦雍晗和莫延两个人上山砍柴去了。临走前楚轩瑶看他冷着张脸不禁哈哈大笑,大眼睛都挤没了。
  莫芙虽然也觉得风公子那么英俊贵气的人去砍柴不太像,不过倒也不觉得好笑。“风姑娘,晚上我们要炖鸡汤啦,帮我杀鸡好吗?”
  她明净的眼睛轻轻一眨,圆润的鼻子显出一片柔软的白皙。楚轩瑶的笑僵在脸上,朝她愣愣地挑了三次眉,挤出几声干笑。
  杀鸡……
  她经常看到外婆和妈妈联手把这些可怜的生物推上绝路,而她则一边蒙着眼睛一边和老爹一起感叹人是多么残忍的动物。心碎地挨到下午,看到莫芙快活却又心疼地抱着一只大母鸡出来,往后一倾紧张道:“小芙姐姐……这个、这个你们养只鸡不容易是吧?算了算了,灶间还有几条风干的鹿肉,今晚上将就将就吧。”
  莫芙低下头抚了抚被她喂得肥肥壮壮的母鸡,也万分舍不得——它每天可以下一个蛋呢,是她最心疼的家当了。可她还是轻声说:“风公子……看上去很苍白。”
  “你不用管他,你不知道他每天早上偷偷溜到灶间偷面粉抹脸!”她很认真地一皱眉道,莫芙听了就扑哧一笑。
  “风姑娘,”莫芙已经摆好板凳,把热水倒进木盆里头。“待会儿你只要帮我捏住鸡爪就成,别的我来——一定要抓牢哦!”
  说着她把还浑然不知事的母鸡抱起来,抓着它爪子的上沿递给楚轩瑶。楚轩瑶咧着嘴甚是痛苦地触到黄色的、没有毛覆着的鸡皮,闭着眼睛痛苦地发颤。她也很想喝炖鸡汤,可她不想杀鸡,更不想参与杀鸡。真是相当的矛盾。
  那边厢莫芙拔掉了鸡脖子上的毛,抄起菜刀磨了磨,楚轩瑶立马不忍心地转过脸去。她听到刀子在柔软的脖子上来回割了几下,觉得自己脖子上也是一阵凉飕飕。然后血流声顺滑地落在陶碗中,小小的身子还在随着呼吸一息一胀,伴着鼻尖萦绕的鸡骚味儿。楚轩瑶奇怪这鸡怎么不动呢?
  莫芙叹了口气,“乖……”
  她话音刚落,已经流满半陶碗血的鸡突然拼死拼活地颠起来。楚轩瑶被它的爪子狠劲地一勾,尖叫一声放手,然后整个院子里都是鸡血和绒毛,还有鸡拍翅乱飞的声音。濒死的鸡到处扑腾,莫芙和楚轩瑶都吓傻了,闭着眼睛闷头苍蝇似地乱窜。“快按住它啊它在我头上……”
  “我不敢!它啄我!”
  “啊……血!”
  “哦你撞到我了……”
  突然“嗖”地一声,混乱的院子一下子安静下来。顶着一头鸡毛和鸡血的楚轩瑶看着秦雍晗举着猎弓,又望望木栅栏上钉着的鸡,身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莫芙“啊”地轻吟一声跑回里屋去,秦雍晗看看没有自知要矜持些的楚轩瑶挑了挑眉,把一捆柴火扔在地上。“都会被鸡啄。”
  她抓下一头鸡毛恨恨地嘟了嘟嘴,抚着手上一道长长的抓痕呵了呵气。“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完转身就走,回里屋洗头去了。
  那天的晚饭因为两个女孩的梳洗延迟了一个时辰之多。莫芙在房里头怯生生地望着窗外,不好意思地捂着脸。楚轩瑶则搭着毛巾端着木盆跑到院子里,兴冲冲洗了起来。
  皂角叶还真挺好用……
  揉着头看到莫延背着柴火满头大汗地回来,笑着打了个招呼,把人家吓得小黑脸红红的,脚底抹油地跑掉了。
  洗完头天还没黑,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绣在天上,如同秦矜汐的织锦。她敛起长裙坐在巨牧溪旁迷醉地看着那一片赤金色,几阵飞鸟轻鸣着掠过如缎的天空。如斯繁华却又如斯宁静,若能在这里过一世的话……她把手伸进凉盈盈的水里轻柔地一合,那种光滑却跳脱的张力就从她指缝泄过。
  他安静地站在她后面,走神。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神走了半个对时,后一个才轻道:“在想什么。”
  “没有,”她抱着膝把头凑到溪水上,“在晾头发。”
  他轻笑。
  她掏出梳篦,静静地对着溪水梳起头发来。她的发很美,透着一股妖异的苏茜红色,长长的及膝直发服服帖贴,只是在尾端突然打起几个卷。她掬起一星半点的水淋在发梢,一绺一绺的变得煞是分明,蜷曲而闲散地掠在耳后。他愣了半晌,走到她身边站定,说:“帝陵里头……”
  “我也想问你呢,”她抬头望着他漆黑而深邃的眼睛,“你不会对我动了什么手脚吧?我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说着摸摸头,想摸出个凹凼来,证明曾被凶器砸过。
  他愣。
  他以为总有一天,她会詈骂她会愤恨她会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打一顿,可是她没有。她像以前那样欠扁地在他周围游荡,好端端活着,既没有被鬼魅侵吞了神魂,也没有暗自在背后搞怪,甚至没有一丝怨愤,这让他奇怪的同时竟有些失落。他怕她嘴上不说心里记仇,那还不如吵吵嘴掩过去。他知道自己做的事很难被原谅,又贪婪地不想她恨自己。
  运道,运道。
  秦雍晗突然如释重负。
  他在她身边坐下,远远地望着腾起紫色霹雳的方向说:“我们走散了,然后的事,我也不晓得。”
  “哼我才不信呢,”楚轩瑶转过头去捋着头发,“肯定是你把我丢在里头一个人跑了。”
  “我没……”他轻轻说。
  她呵呵一笑,“不过要真是走散了还能被一家兄妹捡到,还真是缘分,拿刀锯都锯不断,你的那把柴刀砍也不顶事了吧……”楚轩瑶凝着笑一挑眉,秦雍晗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亦冷着脸回之一挑。
  “女孩子不要挑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狐媚。”
  楚轩瑶玩心忽起,飞速地眨眼对他抛了个媚眼。“这才叫狐媚好伐……喂你抖什么?诶你去干嘛?”
  秦雍晗一摆手,“他们让我叫你去吃饭,我就不去了。我找个地方清清肠。”
  隐入夜色的那一面,静静的笑意正慢慢散开。
  到巨牧村的第三天,闲着没事干的楚轩瑶被莫芙赶出屋子外,“风姑娘,翻被子很蓬的,弄不好飘到鼻子里可就打喷嚏了,还是快些出去吧。”
  楚轩瑶看着她温静娴雅的笑,一失神支支吾吾道:“没事……那个……”可是帘子已经放下了。楚轩瑶懊丧地踢着石子走到巨牧溪边,对着水流中的倒影就梳起头发来。梳着梳着她突然打了个寒噤——为什么会不停地梳头发?
  果然人闲了就会做这种事。那以后,秦矜汐真嫁到蛮荒去当了她的野人皇后,自己被剩在宫里头怎么办?她恶寒地想着自己成天坐在铜镜面前梳妆打扮的样子,赶紧收回梳篦乖乖坐好。
  她复又奸邪地笑笑,从怀里掏出秦雍晗的诗经翻看了起来。瞧他整天装文化人,偷了他的书看他急。下午的阳光暖煦温洋,她脱了鞋袜卷起裤脚,把莲藕般洁白的小腿肚没到依旧有些凉飕飕的水里。脚下一晃一晃,手上随性地翻过去。她看到他遒劲若寒松霜竹的字排成赤色的注释,时而如御风之骏天马行空,时而显透着倦怠与苍凉。
  正想夸他,一阵风吹过,诗经里露出叠得方方正正的几页薄纸,飘落在身边的草地上。她好奇地捡起来一看,居然是淡粉彩的,一打开就是“青公子见信如晤……”,反面是“音吟类卿……”。她惊愕着打开第二张是“若影卿卿”,第三张是“孤铭卿”……她无意识地奸笑着想,掘到宝了,然后咬着手指看下去。
  皇帝大人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可爱啊,把喁喁情话写得那么公事公办的……她受不了地想,开始翻开诗经全面大搜查。她也知道看人家隐私很可耻,可是皇帝有隐私吗?笑话,随便一个艳遇就是桃色政治风云啊。
  据她所掌握的这些情报,已经可以到雷城散播诸如“秦林顿,谁是名叫音吟斯基的女人”、“号召皇上当带头打击黄赌毒”、“外争皇权、内惩妖眉”之类的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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