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升与下降间的高速电梯

陈雪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黑莓小说www.tinochemical.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李爱米,28岁,孕妇,c栋28楼之十一住户
   
    那天是晚上九点吧,我习惯这时间会把家里的垃圾都集中好拿到楼梯间的小区垃圾桶.,做好分类,一回头就看见钟美宝从家门走出来,紧随在后的就是那个长头发的男生,报上所称的嫌犯之一颜俊。美宝跟我打招呼,这个男生也对我点点头,男生往电梯走了,美宝去帮他刷磁卡。我倒垃圾回来时,美宝还站在电梯口,两人可能在谈话吧!声音低低的,但感觉有些状况,见到我出来,电梯门才关上。我跟钟美宝站在门口聊了一会儿,只是闲聊而已,但美宝好像不想进屋似的,刻意延迟在门口的时间,这是我事后回想的。因为她很体贴,知道我刚倒完垃圾,会想进屋洗手,却留住我在门口讲话,这很不寻常。以前倒垃圾时也常碰见,我总是会笑说:“先洗个手再聊。”她好像也有这种习惯,而且晚上时间啊,不好在走道上谈天,怕吵到老先生他们。
   
    但那天美宝说了什么我还记得,她说:“百货公司周年庆是什么时候呢?想去买化妆品。”这很奇怪啊,因为她也知道我已经离职了。后来又问了些保养品的事,她说最近皮肤过敏,老是红肿,该用些什么比较好呢?我介绍了她几种天然的品牌,总之,就像是故意在拖时间,感觉她心不在焉,或者说,心慌意乱的。我因为工作的缘故,算是很善于察言观色的,总之,那天晚上不对劲,算时间,难道是美宝的男朋友大黑在屋里吗,因为好像听见屋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当然也可能是电视。
   
    我跟美宝是邻居,住在这层楼的边间,共享这个偏僻的边角,拥有同一个防火门。钟美宝住的二十八楼之七是套房,之九是公寓,我们就住在这个转角之十一,旁边还有一户是对老夫妻,也是两房公寓。这几间公寓都是大坪数的,在c栋算是少见,这几户呈现ㄇ字形,在大楼里是很好的位置,独立、安静,离电梯很近,倒垃圾也方便。我们家的位置很特别,前半部面山,后半面城,每一个房间景色都不一样。我们这四户共享一个防火门出入口,但防火门除了消防测试,都是开放的,进进出出邻居应该会常见到面吧,但我从没见过之九的住户,倒是见过一个来帮忙打扫的老太太,过年期间我也请她来帮我们做大扫除,先生说需要的话可以找她固定帮忙,所以现在叶小姐每个月都来帮我们整理环境。之七住的钟小姐是这栋大楼的红人,因为咖啡店的缘故,好像谁都认识似的,我却是在怀孕后才认识她,因为上班时间不同,很少碰面,有一次倒垃圾时遇见了,她说在楼下的咖啡店上班。
   
    “改天来坐坐啊,我们有孕妇可以喝的无咖啡因咖啡噢!”她说,就是那种一开口你就无法拒绝她的人。
   
    说来奇怪,一般都强调孕妇不能喝咖啡,先生却不反对我喝,喝的也是这种低咖啡因的豆子。可能是怀孕胃口改变了,我因为长期减肥,已经许久不碰甜食,但怀孕后却老是想吃甜的。先生为我在楼下阿布咖啡店买来香草戚风蛋糕,非常合我意。怀孕五个月之后我留职停薪,此后我都会自己下楼去买,每周两到三次下午四点,蛋糕出炉,美宝会传讯息给我,我就下楼去买。既然已经到了店里,当然会坐下来喝杯咖啡,整天只是在家里养胎,非常无趣,我会带着杂志到店里看,住在这种大楼很难想象会有邻居之类的,感觉是很疏离的地方,但偏巧我们就在一个转角,这种也是地理上的缘分吧,所以她被谋杀这件事真令我伤心。
   
    刚巧我先生已经找到房子了,我们下个月就搬家。不是因为怕命案啦,这个说来话长后面再来解释,但我也怕触景生情动了胎气。我从小就没有女生朋友,钟美宝算是第一个吧,谈得来,可以说几乎什么事都可以告诉她。她长得很漂亮啊,漂亮得让人不想把丈夫介绍给她,呵呵,不过我没关系,我喜欢她,什么都可以让给她。
   
    我们都是那种从小就被女生排斥,被男人莫名其妙地喜爱,对于自己到底是什么,有何魅力,有何缺点,被人喜爱与被人讨厌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令人快乐,何事惹人烦忧,该在意自己的什么,不该在意什么,都已经混乱不清的人。我也算是个“前美女”,虽然我比美宝小一岁,但外表看起来已经老上五岁了,所以一直有种“姐姐”的心态。美宝说住在二十八之九的那个不出门的女孩子吴明月也很漂亮,她给我看过手机上她们的合照,当然美宝还是更美些,不过那个女孩也很灵秀,可能因为足不出户吧,皮肤白得惊人,人家说的“透明肌”大概就是那样吧。我们三个如果站在一起,就是名副其实的三姐妹了,姐姐总是矮小些,平凡些,乖顺些,就是我。美宝像老大。我虽然长得老气,性格却没有她那种负责,算是很任性的。唉,美宝死了越发想念她的体贴,我总以为自己很会照顾人,仔细想想,都是她在照顾大家。
   
    美宝很低调,从不强调自己的存在,好像恨不得大家都不注意她似的,但从“明月也很漂亮”这句话就可以知道美宝对自己的美貌也不是没有自觉。认真说起来,“红颜薄命”这话也不是没道理,这个转角就住着三个美女,我是靠着“变得没那么美了”逃过一劫,还嫁个好男人,幸运的话生两个孩子,平凡度此余生。吴明月成了无法出门的人,而美宝,最美的她,死得那么惨。
   
    当然,你现在看我还算是漂亮的,日子好过啊,不用上班,每天把自己照顾得美美的。但你不知道有一种美丽,像磨好了的快刀,瞬间划破空气,足以使人窒息。我曾经拥有过那个,非常短的时间,那像是魔术一样,是最残忍的礼物,上天给过你,然后全部拿走,像梦一样。我猜想第一批登上月球的航天员就是那种心情,你一辈子都记得打开舱门踏上月球的陆地,印下足迹的刹那,等你成了英雄重返地球,但你的一生就停在那个瞬间了。厚重的鞋子印下深深的足迹,那不断倒带回放,却无法再回去的瞬间。
   
    我不是自恋,但我曾经想要重新拥有那个,非常想,宁愿拿所有一切交换,但是有孩子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不,或许是因为我的想法改变,所以上天才让我有了这个孩子,是女儿,还看不出长相,但应该很健康,七个月了。
   
    刚搬进来的时候,我很排斥这栋大楼,本来还因为要住大楼根本不想结婚,但我先生说一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家,他是说话算话的人,就答应他的求婚,搬进来住了。
   
    不喜欢这大楼是因为要搭电梯,以前我的工作,就是百货公司的电梯小姐。
   
    制服一年四季都是同样的款式,宝蓝色配有白色纱网的绒织小圆帽,白色圆领衬衫,领口设计为蝴蝶结,宝蓝色棉质附坎肩小外套,缩腰短版设计,附上金色圆扣,但从不扣上,同色系百褶短裙,腰间有金色细皮带,白色短统靴,足下七公分。因为工作必须久站,我们会穿上肤色压力袜,但基本上规定是必须穿透明丝袜。
   
    妆容也都是规定好的,粉底、遮瑕膏、蜜粉、假睫毛,粉色系眼影与腮红深浅搭配,眼线必须细得看不出来,脸上肌肤绝对要收拾干净,连痘疤细痕都得遮瑕彻底,口红一径是高雅的正红。每天上班前组长都会检查发妆是否符合规定,基本要求就是干净、整齐、甜美。笑容也可以算是基本配备,本公司的电梯小姐是城市里少见的,只有老派的百货公司还有的产物,底薪29k比不上柜姐可以分红,但福利却很不错。这行业完全靠外表跟声音,超过三十岁就会自动转职,大多是转到行政职,或转战柜姐了。
   
    那年我二十七岁,一百六十五公分,四十八公斤,鹅蛋脸,光光的圆额头,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洋娃娃头,可能是因为长期反复说话,声音是甜美中带点沙哑。
   
    “欢迎光临”,“请问到几楼”,“电梯下楼”,“电梯上楼”,“二楼少淑女服饰”,“地下美食街”。遇上节日或周年庆,真的是把嗓子都喊出茧了。上楼手势是右手屈肘九十度指尖朝上,下楼则是左手平举四十五度,得两步跨出电梯,在电梯里始终得站四十五度,各种手势也弄得疲惫不堪。人潮众多时,电梯里闹哄哄,汗水、脂粉、体味、食物,各种味道混杂,长时间在电梯里上下出入,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压力很大,整天都挂着张笑脸,也很累人,但我有自己的应对之道,除了机械性的招呼、询问、介绍、鞠躬,另一个我,则静静聆听电梯的脉动,借以逃脱这如浪淹没的疲惫。
   
    我听得见电梯的脉动,几乎像是亲眼所见,感受到上升或下降时车厢被电缆拉起或释放的动力,即使置身于嘈杂的百货公司,耳中除了车厢里周遭乘客的说话、呼吸、喘息,以及整日放送不停的广播促销、背景音乐,还有那几乎像是贴着耳膜细致滑过的、电梯这个物体本身产生的各种机械性声响。我总是聆听着这些,重复着我每一天的工作。
   
    偶尔,在那些声音之中我会听见广场上吹来的风,那是慢慢刮起,而后越来越清晰,拂过面颊时,却又轻得像谁对你呼出一口气那般,干净的、传递着某种讯息的、遥远、不确定、如同耳语般的,仅属于我的,广场上的风。尽管那是不可能的。
   
    那个广场,我曾在旅行的时候经过,古老异国老城街区有个钟鼓楼,地板都贴着马赛克瓷砖,听得见人们的鞋底小心踏过瓷砖发出的声音,音乐性的步伐,钟鼓会在定点发出奏鸣,人们就会在同一时间都停下脚步,脸转向同一方向,聆听着那钟声。就是这个时候,广场起风了,我深信每个人都被那阵风拂过了面颊。广场主要道路的尽头是一座教堂,顺着教堂前道路翻滚而来的风,就像祝福一般。
   
    当然,电梯里,除了停住时开口面向即将通往的楼层,并不通往任何广场。
   
    因为一周五天,每天长时间待在电梯里,如果不是某些难以抗拒的原因,我不会在工作时间以外,搭乘电梯,宁可爬五层楼,甚至六层楼,也尽可能不搭电梯行动。从没想过将来会住在一定得靠电梯上下楼的大厦里,然而我还是跟电梯脱不了关系。去年我结了婚,先生买的房子就在一栋超高大楼的二十八楼,我曾因为婚后必须住在这种大楼而拒绝与他结婚,但这理由太荒谬了不是吗?“电梯与我二者择一?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当时还只是男朋友的他这么抗议着,我自己也感觉这种说法太奇怪了,怀疑可能是职业倦怠,或者对婚姻的恐惧。(二者中的一种?或兼有之?)
   
    我就是在百货公司认识他的。午休时间的美食街,我们电梯小姐是百货公司的招牌,一般来说不被允许穿着制服去买午餐,所以我们都是在员工休息室吃外送来的便当。有时为了换换口味,也会各自到地下楼的美食街采买,那时就得换上便服。因为午休只有一小时,有时为了贪图方便,我会在制服上披件外套<s></s>,拿掉头上的小帽子,就下楼去买东西。我是在排队买牛肉面时被搭讪的。
   
    “请问你是,你是电梯小姐吗?”他这么说,我既不能回答是,也不能撒谎说不是,于是就微笑着对他既摇头又点头。
   
    “所以是?或不是?”他说。
   
    “是,也不是。”我说。
   
    “现在我只是来买牛肉面。”“请恕我问了个蠢问题,但因为跟你同电梯时一直非常想要你的电话,无论你是不是那个电梯小姐,请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好吗?”他说。就是这么唐突的人啊。
   
    我曾在工作的时候收到很多张纸条,直接拿着手机拍照的人也遇到过,或者跟着我上上下下攀过了无数个楼层,很明确就是要缠着我的男人也大有人在,我真怀疑这世界上有所谓的“电梯小姐收藏者”,他们对穿着制服的年轻女子都没有抵抗力。
   
    说不上爱他或不爱他,我生命中已经绝少出现令人激动的事物了,但一整年的约会下来,他的沉静、细心、遇事不惊慌,使我与他在一起时感到特别心安。或许是因为工作时间总得绷紧神经,成天挂着笑容,下了班,到他的住处歇息,我时常一言不发,脸上没有表情,但他从不认为我是公主病或难伺候,甚至比家人还了解我。虽然也是因为我的外表而追求我,不知为何却对我没什么要求,好像两人待在沙发上安静地依偎着,他就感觉满足,慢慢地,我也从他身上学习到放松。他对我求婚时,我只提出“搬到普通公寓,不要搭电梯”,他说他理解,但找到合适的住处需要一些时间。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