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光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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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明月,32岁,罗曼史作家,c栋28楼之九住户
   
    每天></a>早晨,九点闹钟未响之前,吴明月就会先醒来,摘掉眼罩,把闹钟关掉,按下床边音响装置,播放她喜爱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把身体蜷缩起来,又大大地张开,来回几次,喝下保温瓶里一杯300cc的温开水,下床,在床边的瑜伽垫上做十分钟暖身操,把睡衣脱掉,走进浴室冲澡,洗好澡,到厨房做早餐。早餐是现打蔬果汁、杂粮面包、酸奶、水果,慢慢做、慢慢吃。
   
    从起床到吃完早餐大约花去一个多小时,然后到穿衣间从各项衣物里仔细地拣选衣服。今天是杏色七分袖雪纺立领排扣衬衫,黑色九分直筒西装裤,轻薄粉底、蜜粉、淡淡腮红,宛如要上班的正式打扮,缓慢完成她起床的仪式,这时还不到早上十一点,距离晚上十二点上床,她还有漫漫一天要度过。
   
    她不用上班,她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待着。她有惧旷症。这一待已经超过三年了。
   
    就这屋子,是她全部的世界。
   
    权状三十八坪,扣除公设比,室内实际坪数也超过三十。区隔成两大房两大厅,穿衣间、储藏室、前后阳台,附炉连烤功能齐全的厨房。整户都做了实木地板、系统家具,卧房还有三坪大的露台。过户交屋后母亲请人来设计装修,设计师笑说:“我设计的目的就是要让业主待在房子里无须出门,就可以感受到外界的开阔。”真像是预言。客房兼书房,主卧室落地窗接连露台,靠卧室这边设计成极美的花台,延伸而出的植栽母亲都照顾得极好,到了她手上也还长得不错。露台宽阔、当初就设计成半开放式的多功能花园,顶上有采光玻璃罩、可遥控的遮光布帘,遮挡雨水,过滤日光。露台上摆设白色躺椅,防水塑料靠背矮凳,无论坐卧都能眺望窗外风景,蓝天白云,远山云雾缭绕,起身来,可做简单的体操,地板用木作架高,利于排水,也增加温暖的质地,铺上瑜伽垫就能在日光下练习,有时她还会把健身脚踏车搬到露台上练习。天气晴朗的日子,会自己带上简单茶点,在露台上野餐。光,水,植物,呼吸,都在这主卧室了。这种大楼一律制式的公寓,管委会对于改建非常敏感,设计师却巧妙地在不更动结构的情况下,加强了空间的穿透性。母亲死后,吴明月曾动念把这里卖掉,以为只要离开这屋子,她的病就能好起来,但实际上却是寸步难行,也无法想象住在其他更为封闭的空间里。
   
    她该庆幸母亲为自己留下这个屋子,使她即使独居于此也没有忘掉天空与阳光、雨水与露珠。
   
    吴明月常思量,长年待在屋子里的人,不知都是什么模样。电视上所演的“御宅族”,都是长发邋遢的男子,但她是个长相还算秀气的女孩,衣着不邋遢,头发也都过肩就剪,把头发分成两束,抓到胸前自己用剪刀慢慢修,刘海也都是自己剪的,肤色确实较为白皙,为了避免缺乏日晒无法合成维生素d,造成钙质欠缺,她会在阳光晴好的日子,戴上墨镜,在卧室的阳台上做日光浴。她也在大客厅里装置有跑步机、飞轮脚踏车,客厅墙边一角装置大片镜子铺上软垫,时常在这儿练瑜伽。她如此注重健康是因为不想为了看病而外出,虽然并不确知这样是否就能避免就医的需要,但吴明月时间很多,运动可以使自己感到生活充实。
   
    为了避免作息乱掉,她以三个闹钟调整自己的作息,无论睡眠或饮食,尽可能规律正常,避免因为生活混乱造成无谓的恐慌。
   
    即使营养均衡,睡眠充足,运动量也足够,她看起来依然略显苍白,或许跟外界接触较少,也容易被外界的声音惊吓,比如有一年夏天大楼的主委突然用广播宣布全小区消毒,因为连走道都得消毒,呼吁住户尽量到外头去,那真是一段可怕的遭遇。她只好逃到中庭去,即使在中庭那样熟悉的地方,她依然觉得不适,最后只好戴着口罩躲在洗衣房。后来的消防演习,她就完全不离开屋内了,此后每年两次消毒,她都紧闭门窗,用毛巾将大门缝塞住,也没闻到什么消毒气味。
   
    因为长期不出门,她有许多时间都待在那个露台上。那是她唯一与户外的联系,可以聆听外界声响,感受天气的变化。露台大,有桌椅、花草、阳光,空气流通,与外界相闻。天气好的日子,她白天几乎都待在这里,听音乐、写作、上网,甚至运动,有时也在这里看电脑里的影片,更多时候,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躺椅上,安静谛听,不遗漏外面一丁点人世间的声音。远远地,更远地,都收纳进来,喇叭声、汽笛声、宣传车、广播,对面的保安大队时常传来口令似的短促单句,有时什么也没有,几分钟的空当吧,那时她真感觉自己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了,连一点噪音也不肯来陪伴她,然后忽然地,好像听见鸟啭,空中飘来一丝清脆悦耳的声音,但那是不可能的,二十八楼离地面多远,但又确实有。这些年她感觉自己听力都变好了,但也可能是幻听,她甚至听见有人在对话、吵架、哭泣、欢笑,然后,一切又恢复正常。二十八楼听见的外界声音,也不过只是地面上隐约的汽机车引擎声响,混杂着街市人声,各种喇叭、广播、器械、施工、宣传……无论是什么声音,都搞混成一团几乎像是灰色的“声云”,往上飘浮,来到她的露台时,已经稀薄难以辨识,只感觉一种类似梵唱的嗡鸣,空气轻微的震动。
   
    城市就在她脚下,深夜时间,她走出属于她一个人的户外,奇怪为什么在这里就不会发病?或许因为无处可去吧,没有出路的地方,才让她安心。她于黑暗中站在围墙边,往下望,左手边,是高速公路的车流,与新店方向的城市夜色,是人们最喜欢的夜景。灯火、车头灯、霓虹,她已经见识过上千次了,她喜欢吗?不知道,夜晚她容易感到悲伤,她可以看见那千万灯火中千百人生,而是否有人也如她这样,是自己的囚犯。
   
    如果不出阳台,把屋里的气密窗都关上,等于是与世隔绝了。即使把窗打开,住在空中高楼与住在矮楼有何不同?她想,如果不是住在这个高楼,或许更有机会到外头去吧。她记起以前大学时代与同学一起分租的老公寓,顶楼加盖,得爬五楼,冬冷夏热,年轻时好能吃苦,室内一台老冷气,怕耗电都舍不得吹,三个女孩分租那层十坪大的铁皮加盖,外头庭院种花,屋檐下搭棚子煮泡面、玉米浓汤、冷冻水饺,冬天吃火锅。某人的男友帮她们架了秋千,搭了花棚,夏日凉风里,好多朋友来玩,塑料小孩游泳池戏水消暑,铁架烤肉夹吐司,折叠桌摊开,摆上冰凉凉的啤酒、工业用大电风扇摇头晃脑地吹出热风,某人老爸留下的古董黑胶唱机里传出的老派音乐声,女孩凉快的露背洋装、男孩们吊嘎衫抽烟弹吉他。那时的吴明月还不会化妆,一头长黑发、背心加短裤,也抽烟喝酒弹吉他,也有帮忙串肉翻烤茭白笋,谈着最适合二十二岁夏天那种朝生暮死的爱情。五六人会站在露台上望着对面的奢华公寓,各自指点着比他们或高或低的建筑,或新或旧,其中一户,大喊“将来我要住那一栋”。或更远方,有人指向山,有人指向海的方向,有人指着天空,说要到外国去,大伙哈哈笑着,有些酒醉,狂妄指画着未来。
   
    那时的她,不曾想过将来自己会困居在母亲的空中楼阁里,身边不再有欢声笑语,暮死朝生的爱情已与她绝缘。不过十年后而已。
   
    但如果不是在高楼,不是这样地与外界隔绝,她会更难以忍受自己的“异样”,想着只要走出门去,就是外面世界了,但却怎样也跨不出这一步,那种无力感会不会更令人痛苦?
   
    不知道何者为佳,无法比较。
   
    她所知的只是,慢慢地,就变成了无法出门的人,与自己相关的人越来越少,她逐渐失去了友谊、爱情、亲情与世上其他所有人际关系,因为这个叫做惧旷症的疾病,将她与世间其他人都隔开了。
   
    什么原因造成惧旷症?医生也说不清楚,几年前吴明月在旅行的时候于异国街头看见同行的团员当街被抢劫刺杀,她跟其他人安然无恙,当时也不觉得特别惊吓,倒像是被强光曝晒过的眼睛,有一块黑黑的暗影。彼时她在报社工作,当旅游记者,男友已经交往多年,准备结婚了。两个月过去,脑子里的暗影有时会发作,感觉视线黑黑的,有人从身后叫喊,或突然拍她,会惊吓大叫,后来是夜里常会惊醒,就再也睡不着。工作上的事慢慢耽误下来,有时开会到半途,会突然跑到厕所呕吐,跟陌生人见面之前,会紧张得吃不下饭,等到见面之后,又会突然脑袋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那种突然空白的状态很惊人,自己好像突然就回到那个人潮拥挤的广场大街,同行那个女人穿着华丽,背着她刚买的lv,要吴明月帮她拍照。对,当时自己手上还握着那女人的手机,本来已经拍好了,明月觉得有点画面模糊,麻烦她摆好姿势再拍一次,就是那时候,她从窗口里看见了,非常短的时间一切就发生了。女人站好,手比y,有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包夹她,一个抢走她的皮包,另一个拿刀子往她脖子一抹,鲜红的血飞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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